经济观察报 记者 张锐 中山市悦辰电子实业有限公司（以下简称“悦辰电子”）副董事长余清答应村里的老人给“妈妈”们安排工作时也没有想到，有一天这群“妈妈”会成为公司缓解劳动力短缺的关键力量。
中山“妈妈岗”的出现，首先是当地企业为了解决“招工难”的自发行为。悦辰电子是这样做的第一家。
悦辰电子位于广东省中山市港口镇群乐村附近，成立于2010年4月，是一家以研发、制造以及销售中高端音响制品的高新技术企业。
11月24日，中山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（以下简称“中山市人社局”）向经济观察报记者提供的数据显示，自2022年7月有统计以来，截至当日，“妈妈岗”备案企业461家，备案岗位21139个，实现就业4527人。
早在2022年7月，中山市就在全国率先出台了《关于大力推行“妈妈岗”就业新模式的若干措施》。今年11月2日，中山继续升级“妈妈岗”2.0版政策，鼓励用人单位制定有利于职工平衡工作和家庭关系的措施，依法协商有利于照顾家庭的灵活休假和弹性工作方式。具体包括，重点引导鼓励工业制造、文化旅游、新业态平台等行业开发“妈妈岗”，拓展适用群体从“对12周岁以下儿童负有抚养义务的妇女劳动者”到更多劳动者等。
“这不是一种安置。”11月24日，中山市人社局就业创业科科长何凌川向经济观察报记者表示，企业与劳动者各有自己的诉求。她认为，“妈妈岗”的出现，有其应对国内外贸易环境等多重因素叠加导致企业招工难、留人难等的特殊性，但在更深层次上，也是一座城市、一家企业在面对和适应人口红利的减退、人口增量逐渐稳定时，对人力资源开发的思考与探索。
起源：疫情下的极端“招工难”
11月24日，悦辰电子副董事长余清向经济观察报记者表示，其实“妈妈岗”的设置在2021年前已有雏形，但大约要从2019年公司搬了新工厂说起。
余清回忆称，当时，他先后负责公司的工厂运营和党建工作，偶然之间这两件事就链接在了一起。
“最开始，我们是组织团队到附近村里慰问老党员、困难户，送粮、送油，然后那些老人就反映说，自家的媳妇没有工作，看看能不能帮忙介绍。这个事情对我们来说不难，就提议让对方来工厂。”余清说，没想到村民们反应积极，很多人知道后也出来争取，表示愿意参与。
余清说，与普通员工不同，这些来争取工作机会的村民，大多是已育有1、2个孩子的中年女性，工作之余还要兼顾家庭，比如接送孩子上下学，以及随时可能因为家长会、孩子生病等原因请假。这也是她们无法稳定就业的原因。
“一开始，我们提出‘8小时工作’，晚上不加班，请假方面给他们一些小特殊，没有那么严苛。”余清表示，例如，普通员工早上8:30上班，下午6:00下班；“妈妈岗”员工早上送小孩上学后8:00可以到岗上班，下午要去接放学的孩子则5:30下班。
这一时期，“妈妈岗”并没有特别明确。2020年、2021年期间，因全国各地不同程度地限制人员流动，许多制造企业都面临“一边爆单，一边招不到人”的窘况。
在中山，“妈妈岗”最开始作为补充用工，意外成为企业缓解阶段性极端“招工难”的解决方案。不仅是悦辰电子，2021年上半年中山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方面留意到，“妈妈岗”的做法已经在当地多家企业“流行”起来。
“我们在几个制造业比较发达的镇街调研，大背景还是企业招工非常困难，都在想办法开发本地劳动力，主要就是针对周边的社区、村镇，‘妈妈岗’是其中一种自发行为。”11月24日，中山市人社局就业创业科科长何凌川向经济观察报记者表示，根据当时的调研，很多“宝妈”生完“二胎”后没能再继续工作，随着两个孩子先后走入校园，她们有了闲置时间，也想再就业。
何凌川说，了解这一情况后，中山市人社局和相关职能部门、镇街就联动起来，一方面协助企业将用工需求上传到当地就业服务平台，另一方面则深入社区发动、登记符合条件的劳动妇女。“因为双方都有需求，‘妈妈岗’的做法很快就传开了。”
“2021年，就有了‘妈妈岗’这个名字，经历了一年多的探索，越来越多企业开发了‘妈妈岗’生产线。”何凌川表示。2022年7月4日，中山市人民政府印发了《关于大力推行“妈妈岗”就业新模式若干措施的通知》，提出对符合条件申报“妈妈岗”的用人单位，实行每月300元/人的社会保险补贴和100元/人的岗位补贴；对符合条件申报“妈妈岗”灵活就业人员，实行每月300元/人社会保险补贴。
自此，“妈妈岗”灵活就业模式初步建立，但一些企业管理问题也暴露出来。余清说：“刚开始的时候，对她们频繁请假很头痛，因为车间一个萝卜一个坑，请假、少人就开不了工。”于是，悦辰电子将“妈妈岗”集中在一个车间，并且培养一批“全能型”员工，可以随时顶替生产线上的请假员工，而“全能型”员工在工资待遇上也会多几百元的补贴。同时，对请假的具体事项进行细化和规范。
“例如，小孩生病、家长会这类，我们就比较理解、支持，但像村里喝喜酒请假一两天，我们也会和员工沟通。”余清说，除此之外，公司增设暑托班、母婴室等配套建设，增强员工对公司的归属感。随着企业生产经营日趋正常，他们也在不断思考“妈妈岗”是否以及如何制度化、可持续化。
发展：妈妈择业的困境
42岁第一次进厂，李红英有过一段心理挣扎期。2022年2月，李红英入职悦辰电子的物料员岗位，此后又兼任该公司暑托班的助教工作。
11月24日，她向经济观察报记者表示，自己是1999年中专学历毕业，没结婚前在中山做幼师教育工作。大约2004年，她在怀孕两个月后选择辞职，此后便成为全职妈妈，一直照顾小孩到其2岁多才再次上班。
“我和小孩在同一个幼儿园，她上学，我上班。”李红英说，有了孩子之后，她始终还是以照顾家庭为重。后来，她因丈夫工作调动去江苏，再次辞职。
“2009年，我们回中山开了一个士多店（便利店），我早上7点到晚上12点负责守店，很忙。那时候家里到处乱糟糟、小孩子作业也没人辅导。”李红英说，国家放开二胎政策后，她生育了第二个孩子，“最后还是决定关店，全职照顾家里，也是意识到不能忽视孩子的陪伴、教育。”
“2022年，小的送去上一年级，大的去念大学，其实我在家里挺无聊的。”李红英说，日常除了接送孩子上下学，整个人很颓废，就想找工作。这时，“妈妈岗”吸引了她的注意，“工厂普工，周一到周五上班，8小时工作，有社保。”
“人生第一次进工厂，还是做了心理建设。我给自己说，靠自己的双手吃饭，不是进厂就低人一等。”李红英说，她也不是没考虑过其他工作，丈夫也提议过她继续回到幼儿园，但是多年没有从事教育工作，并且考虑到幼教的工作强度和时间安排，她认为自己已不再适合。
这一年多来，李红英适应了新的生活状态：早上6点20起床、做早餐，7点出门送孩子上学，8点到公司上班，下午5点半下班接孩子、回家煮饭、辅导孩子做功课，周末就是家庭日。“还是很辛苦的，但做父母都这样，也习惯了。”李红英说。
进厂，是中山“妈妈岗”目前最多的选项，并且能给到育儿的“妈妈”们更体面、便捷的工作条件和环境。
11月24日，经济观察报先后采访了8位中山“妈妈岗”就业人员，其受教育程度包括初中、高中、专科以及本科，工作岗位涉及生产一线人员、办公室行政以及项目负责人等，年龄多在30岁到45岁之间。
她们当中，大约一半是中山本地人，一半是早年随丈夫工作调动，从外省迁至中山定居，超过一半家庭育有两个子女，在此期间均中断工作。尽管她们在许多背景上存在差异，但年龄35岁以上者在职业、人生规划方面一致呈现出更清晰、理性的职业状态。
中山市人社局就业创业科科长何凌川也向记者表示，“妈妈岗”受到更广泛地关注后，也有误解认为这是一种“福利”岗位，但本质上它是一个需要争取的社会工作岗位。政府是希望引导其良性发展，引导企业与“妈妈”沟通协商好用工条件，规范劳资双方的权利和义务，让“妈妈岗”员工在自我提升、兼顾家庭、职业晋升、社会贡献等四个方面均获得肯定和认可。例如，要落实企业给员工购买社会保险，培训、提高就业人员的职业素养等。
何凌川认为，“妈妈岗”是求职者与企业的双向选择。她以一家企业增设“妈妈岗”的过程为例，其最初开放‘妈妈岗’时共完成招聘80多人，一段时间后这批人“流失”只剩下约30人。在政府、企业的培训和引导下，“妈妈岗”人员再次回流、新招，最终形成50人左右的规模。
广东大唐盛视科技产业有限公司一名“妈妈岗”员工说，25岁到35岁是职业发展年龄最黄金的十年，但同时也是不少女性成为母亲的时间，但“妈妈岗”不是要求特殊待遇，因为她们自身可以匹配足够的市场竞争力。
启示：适应城市人口红利消失
4527个“妈妈岗”虽然不是巨大的数字，但背后的意义很重要。
11月24日，何凌川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时表示，珠三角曾经极大地享受过中国的人口红利。那时候全国的劳动力向这里汇集，人多、岗位也多，企业发出一个招聘，门口就排满了人。“现在不是，一部分以前的外来劳动力变成‘新中山人’留下来了，整个城市的人口增量逐渐稳定下来了，不是再大批进来、大批出去。”何凌川表示，政府从整个人力资源的开发考虑时，需要做综合解决方案，包括对外引进、内部挖潜。其中，“妈妈岗”是内部挖潜的一种形式。
在企业管理中，悦辰电子的余清能感受到这些变化。“我们不是从外地搬过来的企业，2010年创业是从零开始的，一直在附近租厂房、招工。起步的时候，在几乎只有一个PPT的情况下，政府也愿意相信我们的技术实力，给予了支持，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。”余清说，公司这些年的成长一直依托本地，员工当中本地人的比重也维持在60%左右，“有很多员工就是附近的村民”。
余清称，2019年公司搬迁新厂，整体发展上了新的台阶。“当时，我们已经不愁吃喝了，心里还是想做一点对社会有价值的贡献。”余清回忆说，在公司的创始团队里，他与另一位创始人年轻时都曾在珠三角的港资、台资厂先后工作过十多年，“我们承认，这些公司可能有很先进的管理模式，但作为公司的员工，我们不认同那种加班加到飞起、非常苛刻的企业文化，好像要把员工身上的价值‘榨干’，能多赚一点算一点。”“这些年看到那几个大厂因为各种原因倒闭了，我们总觉得一味追求经济效益的企业是走不长久的，企业也有自己的社会责任。”余清说，另一方面，悦辰电子从地理位置来讲，对于外地人或者年轻人而言，的确比较偏僻，自身也存在不容易招工的情况，“现在，招办公室、研发的大学生，如果待遇给够还是愿意来，但一线生产员工就非常不容易招，但这部分员工占比在60%-70%。”
“现在的一线工人，大部分还是70、80年代那波人。”余清认为，他非常能理解和感同身受“年轻人不进厂”的现象，企业要走得长远，管理者与员工应该相互成就。而从“妈妈岗”的实践来看，这些岗位的人员流动较以往普通一线工人的稳定性更高，且对培养“熟手”工人更有益，“一线生产有些环节是机器很难替代的，还是要依靠人工，现在一些比较重要的工作安排，我们甚至会倾向安排给‘妈妈岗’员工，因为她们的完成度更好。”“政府的补贴会有退出机制，可能会在‘妈妈岗’有成熟的模式后，让它回归市场。”何凌川说。截至11月24日，中山市人社局的统计数据显示，从已备案“妈妈岗”的企业行业来看，制造业占62%，商业服务占31%，销售占7%；从实现就业的岗位来看，生产技术岗位占79%，行政、文员岗位占21%。“总体来看，大部分需求集中在制造业的一线岗位，我们也鼓励企业设置更丰富的选择。”何凌川向经济观察报记者表示。
此外，今年8月，广东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已发文通知，在全省进一步推行“妈妈岗”就业模式，促进育儿妇女就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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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锐经济观察报记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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